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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隔半生,妈妈见到了她的亲生母亲 | 专访熊邦林导演
2021-05-08

《为我哼首摇篮曲》(Sing Me A Lullaby)是2020年中国(广州)国际纪录片节“金红棉优秀纪录短片”荣誉得主,并曾在2020多伦多国际电影节(TIFF)、纽约纪录片电影节(DOC NYC)获奖。近期,该片还获得了2021加拿大银幕奖的最佳纪录短片提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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汝文五岁就和她亲生的父母分开了。


40余年后,她仍然无法将童年时琐碎的片段连接起来。


为什么父母将她遗弃?从小到大,汝文一直把这份藏在内心的好奇掩埋起来。时过境迁,往日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已慢慢转化为一种惯性的沉默,也许不必深究反而可以好好活下去。


汝文的身世谜团像一团灰尘这么滑落到房屋的角落里,无人问津。直到她的小女儿Tiffany慢慢长大,开始好奇关于妈妈小时候的种种记忆。虽然妈妈不愿去触碰那段尘封的家族往事,小Tiffany却心有不甘,她决意要为妈妈找到幼年记忆中遗失的血缘拼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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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生于加拿大的Tiffany并不太会说中文,语言障碍是摆在她面前的第一座高山。但21岁的她无所畏惧,只在口袋里装了两样东西:一本翻译词典,一张写着两个中文名字的纸巾。就这样,Tiffany长途跋涉来到了汝文的出生地,台北。她真的找到了汝文亲生母亲的通讯地址,并亲自上门拜访。她解开了妈妈的身世之谜,就此将家族三代女性的生命重新缠结在了一起。


时隔半生,与亲生母亲的重聚对汝文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,这是当时的Tiffany难以预知的。纪录短片《为我哼首摇篮曲》的制作从2005年跨越至2020年,时间的砝码给影片故事增添了非比寻常的动人力量。但影片有终结,旅途却仍在继续,真相的余味还在汝文往后的人生里持续酝酿着,Tiffany也在成长的过程中对事情有了不一样的认识……



导演:熊邦林

(又译“熊邦玲”,Tiffany Hsiung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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熊邦林是一位定居在多伦多,曾屡获国际大奖的电影人。


自2009年起,她就开始记录二战期间在韩国、菲律宾和中国曾被日军性奴役的3名幸存者的生活,并最终拍摄完成纪录片《道歉》(The Apology, 2016)。随着该片在Hot Docs国际纪录片节的成功首映,《道歉》(The Apology) 成为该节十大最佳影片之一,并在此后获得超过15个国际奖项。她刚刚完成了以台北为背景的短纪录片《为我哼首摇篮曲》(Sing Me a Lullaby)。


这是一个女儿寻找母亲的亲生父母的私人故事,也是一段对于三代女性来说意想不到的治愈之路。


GZDOC专访了影片导演熊邦林(Tiffany Hsiung),以下是预告片及采访视频:

以下是采访译稿


GZDOC: 2005年,21岁的小Tiffany毅然决定踏上帮妈妈寻找亲生母亲的旅程。回过头看,你内心深处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?是你对妈妈表面沉默、实则渴望的内心有强烈觉察,还是你自己的好奇心,及对家人回避真相、沉默畏缩的反叛心更具上风?


我的动机是我为妈妈打抱不平,为什么她不能知道自己的身世?我认为她有权知道真相。这些年来,她总试图说服自己她不需要知道,就好像一直在压抑内心的渴望。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,这也让我很伤心,但更重要的是,那个年龄的我会升起一股怒气,我很不解,为什么妈妈要独自承受这些?为什么这件事只能被默默接受?


所以21岁的我想向所有人证明这件事我可以做到,想证明我们不必保持沉默,可以主动去寻找真相,可以展开那些难以触碰的对话。当时的我年轻且自信,别人的想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。


我觉得人在年轻的时候,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就是这样的,看不到后果、看不到潜在风险、看不到真正的障碍,只看到摆在面前的东西。我认为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,但我也认为这是非常不负责任的。这就是为什么长大以后,你就不会再这么做了——现在的我绝对做不到我21岁做的事情。所以,我也非常感激当年那个小Tiffany,感激她的年轻、天真、充满自信。


GZDOC: 你觉得知道真相对你妈妈是一种解脱,还是反而带给她更多伤痛了呢?


我想,这就是这部影片在探讨的问题。追索真相、体会真相的力量,这是一趟旅程,未完待续的旅程,那里总有痛苦。即便对我自己来说,做出了这部影片,我还是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:真相不一定能带来解脱。真相是复杂的,痛苦和伤害会随之而来。但这意味着什么呢?意味着你本不该知道吗?


我觉得这是我们人生必经的路,因为如果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有可能伤害我们,怎么办呢?假定我们已经知道,一切事物都有伤害我们的可能,我们又那么害怕受伤,就会被永久地封锁在自己的脑袋里。这不是生活,对吗?生活不应该被锁在房间里,就因为我们太害怕走出去会面临伤害。


我觉得对我妈妈来说,这种伤痛依然延续着,起起伏伏。因为即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,问题也不是就圆满解决了,总会有一些糟糕的事情突然出现,使她难过。但我相信她知道自己拥有了一个跟亲生母亲见面的选择,知道现在她可以打电话给姐姐了,这会带来快乐,也会带给她归属感。因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,知道自己的归宿是很重要的,而很长时间以来我妈妈在这一块都是缺失的。


GZDOC: 那么你妈妈现在可以理解你当时的决定了吗?理解你想向她证明了解自己身世的重要性,想让她看到除了沉默和压抑之外还有别的选择。


是的。但是她还是我妈妈,61岁,她的想法还是会复杂一点。我觉得虽然她能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,但她自己传统的思维方式还是始终如一,有时候让我挺闹心的。因为我生活在这样的双重环境中:在北美长大,但出生在一个中国家庭。所以你会用截然不同的方式来思考传统和文化,你在学校和在家里接触到的很不一样,这种影响是非常复杂的。


所以我觉得,我妈妈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,但她自己仍然背负着很大的压力,很在乎别人会怎么想,会担心自己作为女儿哪里没做好……我们华人就是这样,总是背着很多包袱,没法活得一身轻松,总要想哪里需要付出、哪里需要奉献……我妈妈永远不会觉得她付出得足够多。即使局外人看了都会问:你怎么会这么想?但她就是忍不住,就是情不自禁。她就是这样的人。


GZDOC: 如你所说,你的跨文化背景深刻影响了你的思维方式。你是否想过假如自己没有这样的双重文化身份,能够跳脱出其中一种文化认同,你会愿意吗?


不会,因为通过制作这部影片,在过去10年里,我愈发理解为什么中国人喜欢保持沉默,为什么心甘情愿“吃苦”,愿意为了自己的家庭而承受痛苦,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不堪的过往,为什么不愿意去“麻烦人家”。现在的我能理解这些想法,产生共情,明白这些行为方式都来自于爱、承担、甚至自我牺牲的意识,而不是像10年前那样只是感到沮丧、愤怒和反抗。


中国人把这些文化嵌在身上,装在心里,其缘由是难以解释的,我甚至不知道这些文化根基是怎么一步步传承到我身上的,但我相信它由来已久了。即使我的家庭并不是特别传统,我依然觉得我的DNA和血液中都有遗传着一些东西。我也和其他出生在加拿大的华裔朋友聊过,他们同样不是出生在非常传统的中国家庭里,但也会有跟我类似的感受。我认为我存在一种骄傲感,作为华人的骄傲感,这份骄傲感是来自于流淌在我血液里的这份“文化遗产”,因为在我以前,它已经趟过了上千年,趟过了无数代人。


所以我不会因为住在加拿大,就觉得加拿大人表达爱的方式就是“对”的,这正是得益于我被同时置于不一样的思想体系里,我才能明白人类表达爱的形式可以多么不同,并且这种不同有多重要——否则我们都会变成一样无聊的人。一个纯正的北美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我得出的答案。我自己也花了好多年、好多年才能与这种想法和解。


GZDOC: 现在越来越多创作者喜欢创作私人题材的影像,你有没有什么经验分享给他们?


有的,我认为拍摄私人影像绝对是最难的。很多人可能认为这是最简单的,因为很方便开始,毕竟是关于你自己的故事。但是,讲述个人故事,你难以避免地会为了保护自己,保护家人、朋友等等的原因给自己设障,于是最终拍出一部欲说还休、浅尝辄止的作品——因为你害怕过度深挖,害怕展示全部的脆弱;但你又想在作品里传达出你的脆弱感,所以你会用各种奇怪的方法来遮蔽。


所以我给那些想讲个人故事的创作者最重要的建议是:为自己找一个你信任的团队。我认为找到创作伙伴是很重要的:找到你的制作人、剪辑师——他们会成为你的心理治疗师;找一个摄像师——即使你说不要拍了,他(她)仍然不会放下相机。在那样的处境下,你的伙伴往往会比你更明智。


当然,你可以先自己开始拍,不要犹豫地按下录制键——反正你可以选择不用它;但一定要清楚你迟早需要一个团队,因为一部影片制作最困难的部分是在接近尾声的时候,必须把所有的东西整合在一起的时候。一旦你意识到你没有勇气讲出你本想说的故事时,你的团队就来了,他们会鼓励你、保护你,给你自信,让你不再觉得自己看起来很蠢、说的话很蠢之类的。这就是团队的职责所在。没有一部影片是由一个人制作的,特别是私人影像,它们是由一个充满爱、敬业的团队共同完成的。


希望这是个好建议,因为这是也我制作《为我哼首摇篮曲》的方法。


GZDOC: 可以分享一下GZDOC 2020金红棉优秀纪录短片的感受吗?


我都不敢相信,太震惊了。GZDOC是中国最大的纪录片节,声名远扬,你们收到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。而且也因为我们在文化上的共通性——我在不同的国家获过奖,但这是我们第一个在中国取得的荣誉——它对我个人来说很特别,因为这证明了影片能引起文化共鸣。所以在竞赛之余,我觉得更欣慰的是知道它在这儿被接纳了。我希望这部影片能在中国延续它的生命,希望人们将来还有机会看到它。所以这个荣誉对我来说很特别,我妈妈也很骄傲。我当然希望能亲自去广州领取这份荣誉,但你们把金红棉荣誉杯邮寄到多伦多来也很不容易,让我特别惊喜。


目前我已经完成了另一部作品,是在疫情期间拍摄的一位很出名的厨师,他的餐饮品牌是北美最大的品牌之一。但因为疫情餐厅关门了,并且一直没能重新开放。影片就是在跟随这位厨师的故事,讲他在疫情期间如何丢失了职业认同感,而他又想出了什么新的点子,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发掘出职业价值。今年我们准备将这部作品投递各大节展,包括GZDOC。如果这次我们的作品有缘再次入围,希望我们能够有机会在广州见面!